温那个岐

福多意顺,四时平安。

【酒茨】最后的录像带

篠原泉:

*大正paro,师生酒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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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可以了”,镜头外传来这么一句话。


空白的画面闪烁了两下后呈现出了这样一番场景——深色背景的房间中放着一张高脚圆凳,仿佛纪录片里司空见惯的访谈画面一般,似乎在等着谁来说上一段或大悲或大喜、或忏悔不已或志得意满的故事。镜头上下晃动了几下,不多时便调整好了高度,随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几分钟后一个人从镜头外走入,步履缓慢却沉稳地走到画面中央,然后坐在了凳子上。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身着小袖,底搭墨绿色袴,却未见高山帽和二重廻披风的影子,大抵方才的几分钟便是为了去放置它们;颈上倒是围了一条与已入深秋的季节相符的羊绒围巾,看起来甚是柔软温暖。


“我先生,起先是我高中时期的国文老师。”老人静默了片刻,然后以一句对他人的介绍,开始了讲述。


 


“说来也是有趣,开始是我称呼他为先生,后来他便成为了我的先生。不过我不常在他面前这么叫他,先生他听到最多的,大概是‘挚友’这么一个既不符合我们身份、也不符合我们感情的称呼。


“哈哈,说不符合我们身份,是因为我还在学生时代便这么‘目无尊长’了。我出生在大阪府茨木市的一个小城镇,先生并非是我们町上的人。镇上闭塞,再加上周围时有流寇出现,所以住民大多对外来的人保持着相当的警惕。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我放学归家的路上,几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人围住了看起来更为不良的他,他们的争吵我听着似乎是想将他赶出镇子。说起来那时候我尚值少年,性情十分顽劣,见到此番阵仗只躲在树后怀着看好戏的心态,从未想过要叫人来阻止他们。


“先生却出乎我的意料,施展拳脚将他们打趴在地上,动作干脆出手凌厉。我在一旁看得激动,差点就要出声为他喝彩,堪堪按下时却突然被先生叫住,原来他早已发现我的存在了。我从树后走出又被他的眼神震慑住,差点缩回去。踟蹰了片刻,我还是上前将我的崇拜之情胡乱表达了一通,先生皱着眉听我说完,却只评价了‘看来你需要好好学一下文言文和敬语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转身走掉了。我赶忙追在他身后,又是恳求交友又是恳求交手,先生只挥挥手留下了他的名字。


“「酒呑」。


 


“酒吞?酒天?朱点?只知道读音的我很苦恼,他这般人物的名字是应当用好看的书法写在纸上裱上边框,放在最显眼醒目的地方时刻供人景仰的。但是我写不出来,甚是苦闷。不过没过多久我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在教室里再次遇见了他。


“先生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果然名如其人,狂放不羁、气吞山河。我在心里默念了数遍,又在作业簿上参照着先生的字迹摹写了好几遍,即使是现在,那字形仍能清楚地浮现在眼前。”


老人抬起左手,在空气中虚虚划着,写下“酒吞”二字。


“不过先生竟然是国文老师,这是我没想到的。且不说曾亲眼目睹了他混战中的身手,我印象中的国文老师应该是穿着保守的和服,面孔不苟言笑地板着,或许还会架着一副酒瓶底一般的眼镜;而酒吞则一切都与之相反。他的衣襟总是毫不在意地敞开着,嘴角总是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清他的心情。对了,绝对不能因为他看起来是在笑着就随意回答他的提问,不然可是会被严厉地教训的。这是我被教训多次后得出的经验。”老人狡黠地笑了一下。


“但是授课中的酒吞先生确是充满了魅力,无论是俳句还是和歌都是信手拈来,从不人云亦云,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啊!一到这个时候,我就无比悔恨自己为何不更认真地学习国文,最好是能穷尽所有夸赞人的辞藻语句。不过那样的话,先生怕是要嘲笑我词句赘余了。


“我总觉得先生不应该来当国文老师,倒不是因为穿着打扮和那异于常人的健壮体格,而是因为先生对历史的知晓程度更让我吃惊。无论是某个时代发生的历史事件还是日常生活情景,甚至于那个时代的人心人情,都了然于心,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于是我在17岁那个单纯懵懂的春天,抛弃了樱花、转而沉醉在了一个叫酒吞的男人的世界。”


普通的记忆我们称为记忆,而其中美好的那部分,我们称之为回忆。陷入回忆的老人,表情柔和了起来。


 


“从小我就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但是自打先生来校任教后,我就经常抱着书本,在下课后到讲台前装模作样地问先生问题。我喜欢看先生为我讲解时候的样子。嘴唇不断轻轻碰触、复又抿起,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着书本上我‘疑惑’的地方,讲到兴起时会挑高一边的眉毛看向我,然后就会发现我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探讨学问上。先生会弹一下我的脑门以做惩罚,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气着气着就无奈地笑了出来。


“但其实更多时候我会站在离先生几步远的地方,只是单纯地看着他低头为别人解题的样子。他偶尔会注意到我的目光般抬起头,看我一眼,视线扫过等待解题的队尾,笑着示意我乖乖排队。


 “其实我并不认为那时我对先生的感情是爱情,就像「挚友」这个词汇所描述的那样,我折服于他的才华气度的同时,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与之比肩。但是,随着和先生不断的接触,这份感情似乎在慢慢地变化着。


 


“第二年的夏天,在一片星光、蝉鸣和萤火的湖泊旁,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轻声道:


「物思へば澤の螢もわが身よりあくがれいづる魂かとぞ見る」[1]


(心里想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梦游的灵魂)


“我愣住了,虽然我的国文成绩仍未见涨,但是这般出名的和歌我还是知道的。我开始慌乱起来,第一次不敢直视先生的眼睛。然后他捧起我的脸,我们接吻了。后来我们接过很多次吻,在田舎间、在河川旁、在火车上,在很多地方,但是没有哪次可以取代这个青涩又小心翼翼的吻。


“大正十二年的夏天,我们相爱了。”


老人抬起脸,冲着镜头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


 


“不知为何镇上的人总是有些惧怕先生,但是我鲜少见到他发怒的样子,即使是被人针对的时候,他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们。除了我被所谓的同窗围攻的时候。


“即使是明治维新的风潮也没能吹到这个闭塞保守的小镇,但是关于我和先生之间关系的风言风语却传遍了整个镇子。他们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只要我在意的人能理解我就好,但是他们用在先生身上的词汇实在污//秽不堪,‘鸡//奸’?‘娈//童’?无法装作没听见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我扔下书包与他们扭打在一起,愤怒的拳头揍上他们嘲笑人时的丑陋嘴脸。那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初见先生时的场景,心中更加畅快,或许我天性就是这般恶劣吧。


“但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终归敌不过一群人,我被折断了左手,事情也被闹到了我父母那里。”


老人似乎是不想再继续将这个话题说下去,周围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只听得录像机运转着的轻微声响。


 


“大正真的是一个好时代啊,那么多原先从未有过的新鲜事物,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火车也正是那个时候。带着身上的伤痕和心中对未来的希望,几乎算是被小镇驱逐出来的我和先生心中却几乎没有一丝狼狈的感觉。从未见过火车的我在火车站的人行天桥跑上跑下,还以为这是什么时髦又过瘾的游乐场[2],兴奋得像是要去参加修学旅行的小学生,最后在快要发车前被先生提溜着领子坐上了前往东京的火车。


“直到我们一起站在挂着「酒呑童子」门牌的住宅前时我才意识到,先生的身份可能真的不止‘国文老师’这么简单。我不想用‘豪宅’来形容先生的住宅,因为它雅致古朴,不像普通的豪宅一般充满金钱气息,但是它确实舒适又大得离谱。


“借助先生好友的安排,我得以进入繁华都城的高中借读以继续完成学业;先生则回到了他原先的工作。我们一起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当快乐甜蜜的时光。


“虽然先生的工作比在镇上的时候忙碌不少,不能时常来接我放学,但是只要先生有时间,便会带我到城中见识各种从前听都没听过的洋玩意儿,比如……女仆咖啡厅。”老人稍微缩了一下脖子,抬起手摩挲着围巾,将脸埋了进去。


“那时候这可是个新奇的去处,特别是对于那些平时热爱社交又无所事事的贵族们。我同先生去过一次,我倒觉得那里无甚吸引人的地方。咖啡是苦的,论醇香比不过先生的藏酒;女仆们其实都是从乡下被迫来讨生活的年轻女孩子们,穿着和学校里的女同学们相似的二尺袖和袴裙,不过多围了一层围裙,生活的天地就被围在了小小的地方,未来也截然不同了。


“先生看出来我并不喜欢这种地方也就没有再带我去过,只是没过多久却带回来一身女仆的装扮,还非要让我穿上……在这种时候,先生总是喜欢捉弄我。


 


“先生没有跟我说过他原先的工作是做什么,但我意外地从同学那里零碎地知道了一些。有时候先生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的社论板块,有时候则会出现在同学手中的书籍上。凭借这些拼凑出来的信息,我才知道先生是东京身负盛名的作家,平时以报社为阵地,对时局针砭时弊,在民众间很有声望。两年前来到家乡任教则是因为当//局半邀请半强迫地让他为政//府工作,不堪其扰的先生干脆选择了躲到没人找得到的小镇。


“我们回到东京后,接到消息的政//府也依旧没有放弃,我时常能看到先生将几个身着西装看上去有头有脸的人物从书房赶了出去。但是毕竟是和平时期,总不能硬把先生关到小黑屋里去,因此也算相安无事的,迎来了我的高中毕业典礼。


 


“那一天先生穿得十分正式,换上了不常穿的、说是感觉束手束脚的西装,还打上了领带,搞得我都有些紧张得神经质了。我笑他又不是结婚典礼,结果先生说他确实是把这当作结婚典礼来看待的。我被他过分认真的语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说哪有婚礼不提前通知新人当事人的,这不算。


“先生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耳垂,‘这当然不算,我们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带着所有人的祝福。’他这么说。


“但是受到先生的影响,在全体师生和家长共念祝福词的时候,我还是在心底默念了一句‘我愿意’。


“那大概是我这一生受到最多祝福的一次了。


 


“毕业典礼结束之后,不少女孩子哭着抱在了一起,也有女生红着脸向心仪的男生要诘襟制服的第二颗纽扣。先生环视一圈周围,站在我的面前,弯下腰,左手背在身后,向我伸出右手,郑重地问道:‘愿意将你的第二颗纽扣交予我保管吗,茨木?’


“当然,我当然愿意。


“第二颗纽扣,最靠近心脏,交出它,也就是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纽扣,声音颤抖。


 


“大正后期,东京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对外战//争的胜利不断助长着军//方已经抬头的军//国主义气焰,当//局越来越看不惯处处与他们作对的先生。


“于是短短的一篇文章,成为了破坏一切的导火索。”


 


“我想过和先生一起离开。真心已经交出去了,这颗仍在跳动的心脏也应该随他而去的。但是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对先生毫无作用的人?我必须要继续活下去,既是为了替先生报仇,也是为了他所坚持的事物。


“现在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他了。挚友要是愿意稍微等等我就好了,哈哈。


“永别了,各位。”


老人带着轻松的笑容站起身,走近镜头,关掉了录像机。


镜头没有记录下的画面外,响起一声枪响,惊飞了窗外一片休憩在电线杆上的麻雀。


 


 


 


后记1


1965年11月的某日,某地警视厅接到居民报警电话,称听到从某间公寓中传出枪声。警//察赶往现场后发现一老人中枪身亡,后经法医验尸,证实其为饮弹自杀。另,警//察在该公寓中发现一卷录像带及大量间//谍情报,老人身份不明。


 


后记2


大阪某音像店,两个高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正站在货架前挑选周末将要一起看的录像带。


“挚友,你想看什么类型的电影?”白发男孩弯腰凑近陈列着的租借品,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看向身旁的红发男孩。


红发男孩一边扫视着货架一边回答道:“随便,只要不是爱情电影就行,那种电影矫情又无聊。”


“诶?好吧……”声音带着明显的失落。


红发男孩注意到了这一点,看向对方,“怎么了?你是看中什么了吗?”


“挚友你看!这个录像带,”白发男孩拿起一卷录像带,将其展示在对方面前,“封面上这个人,像不像我?”


“上世纪最让政//府棘手的间//谍隐私大公开!他做出的种种叛//国行为竟是因为禁//断之恋?!”对方一字一顿地棒读着封面上的大字,嫌恶地皱起眉,“怎么听起来像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情//色电影。而且也不像你啦,最多像你爷爷。”


“毕竟是老人了嘛,但是我还是觉得我更像诶。哎呀不是啦,这是纪录片、纪录片。”白发少年鼓起腮帮,手指戳了戳包装壳右上角的纪录片字样。


在白发少年的坚持下,两人还是租下了这卷录像带,有了意外收获的白发少年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挚友紧握的拳头和有些过于严肃的表情。


 


不知道两人在看完录像之后会有怎样的感想呢。但是不管怎么样,最重要的永远是向前看和身边人,对吗?


 


注:


[1] 「物思へば澤の螢もわが身よりあくがれいづる魂かとぞ見る」是和泉式部最为出名的和歌,信达雅的译法为:朝思暮想,萤光似吾身;魂牵梦萦,点点均吾玉(玉为灵魂之意)。


[2] 灵感来自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对火车印象的描写。


[3] 大正时代有着“大正浪漫”的美誉,可以看作我们的民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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