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那个岐

福多意顺,四时平安。

瞎子相关《黑瞎子》(老文搬运)

-眯眼-:

慢慢把我自己比较喜欢的老文搬到lof


这篇是在苏瞎子的职业生涯中最长的一篇考据文


内有两个比较大的错误。


第一,瞎子是旗人,但是并非满族,而是蒙族


第二,瞎子是人在德国的时候家里落败的




《黑瞎子》




  黑瞎子出生在一九二四年的二月中旬,那年是个闰年。


  他出生的时候姓齐佳,那是八大姓里极为显贵的家族,黑瞎子在吉林四平最冷的时候被抱出产房,他的生母只见过他一面,就因为血崩去世,黑瞎子被交给乳母照顾,他是家里大姨太的儿子,排名老二,大太太的孩子比他要年长将近十岁,在黑瞎子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私塾念书了。


  黑瞎子在乳母的怀里呆了一个多时辰,喝了一顿奶就被带去了老爷那儿,卯月里四平才刚下过一场大雪,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黑瞎子被包在襁褓里却还是受了冻,哭个不停,相较之下厅里站着的其他大人都沉默着,他们都十分紧张地看着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眼神里带着两分希望,不约而同地都在期盼着同样一件事情,如果这个孩子能逃过那种病就好了。


  老爷吩咐大夫让孩子止住哭,大夫便取出三棱针,在婴儿软嫩的手臂上稍施几针,不出几时哭声当真小了下去,老爷面色凝重,他早已看不见了,只能点点头示意大夫可以动手,后者撑开婴儿的眼皮,只看了一眼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口中来来回回说的就是一句话:“老夫无能。”


  就像齐佳的大少爷一样,这个孩子出生时眼底就生有红斑,这个红斑预示着他在十来岁的时候就会畏光,三十岁就要戴上光子(眼镜),再往后眼睛会越来越差,直到失明。


  在黑瞎子出生之前,齐佳已经有三代人都天生这种眼疾,一直没能找出医治的办法,在大姨太有孕的时候,大夫曾让她服用过一些明目的药材,但并没有什么效果,二少爷眼底的红斑已经为他铺垫好了一生的命运了。


  老爷睁着一双透不进来光的眼睛摇了摇头,长叹是老天要亡了齐佳氏,他已经年过四十,一共就娶了三房,如今大太太已经不能再生育,大姨太又已经去世,只剩下二姨太尚还有生育的能力,如果再生不出眼睛健康的孩子,那怕是齐佳的基业就要断送在此了。


  一九二四年的吉林,窗外是白雪皑皑,齐佳府邸前堂响起低声的抽噎,人们看着这个新生孩子的眼神从希望变成绝望,甚至没有人来抱一抱他,就只有乳母唱着一首悠悠调安抚着怀里的孩子让他安睡,歌是这么唱的:“ 狼来唻,虎来唻,老和尚背大鼓来唻,小孩睡,盖花被,小孩哭,找他姑——”


  那年的寒冬一直持续到三月,齐佳的老爷一见着二少爷,就免不了要想起过世的大姨太,再加上这个孩子的命运早已是老天注定,便索性连见都不见,二少爷被全全交由乳母喂养,他在深夜里常常大哭,大夫说是患了夜啼,但用灯芯草沾香油的法子却也治不好,乳母淌着泪说这苦命的孩子怕是想念生母,便愈发待二少爷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在她的喂养下,孩子长得很快,一岁会走,一岁半就叫的出爹娘,乳母把二少爷抱着去见老爷,老爷那时忙着陪二姨太本来说不见,但二少爷脱口一句奶声奶气的爹,叫老爷惊奇不已,从此才算是待见了这个亲生儿子。


  一九二九年,黑瞎子五岁,齐佳二姨太有孕,老爷大喜过望,家中换了大夫给二姨太配了一副方子,说是能根治眼睛顽疾,老爷对此深信不疑,却不料十二月二姨太临盆时惨痛异常,生下的是个手脚畸形的死胎,人也跟着撒手人寰,老爷盛怒下叫人去找当日开方子的大夫,却哪里找得到人,早卷了银票不见了踪影,听闻消息老爷急火攻心,又赶着腊月里受了风寒,一病就是大半年,生意上也为此亏损不少,齐家的大宅里,头一回辞了下人,给二少爷做凉糕的厨子也走了,在那之后他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凉糕。


  经历过大病一场,齐佳的老爷瘫了一双腿,从此下了榻就只能坐轮椅,加上眼盲,整个人郁郁寡欢,底子里越来越虚,生意上跟着拖沓下来,家中的大少爷那时尚不满十六,眼睛开始畏光,但好在脑子灵光,也能帮老爷分担些,家中女眷都寄希望于大少爷,希望他能撑起日益萧条的齐佳氏,但不料大少爷十七岁那年,两只招子一朝暴盲,在池塘里溺毙,大太太看到儿子尸身一夜头发就全白了,老爷更是卧床不起,一时间偌大的家族里接连失了两根顶梁柱,一些下人拿了家中的财物连夜就走了,留下几个跟了十几年的老仆人,包括黑瞎子的乳母,带着七岁的二少爷守在老爷的榻前哭肿了眼睛。


  黑瞎子从小和亲爹并不亲近,眼见着老爷滴水不进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表情,他问乳母什么时候能去吃山楂饼了,大太太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差点没上来掐他脖子,二少爷给吓的跑进院里,乳母追出来给他塞了两块几天前的山楂饼,那天晚上在大太太的痛哭中老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从此齐佳只剩下一家的女眷和一个年幼的二少爷,也就是后来的黑瞎子。


  一九三一年,齐佳家败,正逢日本人打了过来,大太太卖了地契还清债务,带着年幼的黑瞎子和家里的老仆役迁居北平,路途颠簸,大太太染了寒病,咳个不停,到了北平找了一处偏僻的院子和人合租,靠着老家带来的一些积蓄勉强度日,二少爷小时候穿的棉袄已经有些显小了,却也买不起一样好的布料再做,就只能穿着便宜料子做的破袄,一家人吃饭时把仅有的几块肉都给了二少爷,他却还是吃不饱,成日喊饿,以前常吃的炸糕来了北平半月才能吃上一次,就这么硬挨,挨到了一九三七年,战争在全国爆发,黑瞎子十三岁,大太太病重,在榻上咳的只剩一口气,临终之际把二少爷托付给乳母还有家中的老仆,让他们带着二少爷去找长沙找一个叫齐铁嘴的人,这人是早些年齐佳分出去的一支,早早改了汉姓,说起来二少爷算得上是这人的远亲,去找他,应该还有些希望。


  交代完事情,大太太咳出口血来,手也跟着垂下了,二少爷这时才有了些生离死别的概念,在床前痛哭一场,翌日家中老仆选了口便宜的棺材将大太太下葬,交清租子连夜就带着二少爷去了长沙,一路上他们不断听到战事的消息,不敢耽搁,原先跟着的三个老仆人累倒了两个,最后到了长沙,已经只剩下乳母和另外一个跟着齐佳家十几年的老人,他们带着二少爷在长沙打听齐铁嘴,得知齐铁嘴是长沙奇门八算第一人,有个算卦的盘口,开在弄堂里,这就带着二少爷去了,到了廊前头,有伙计看他们一个老人一个女眷,带了个奶孩子,拦着不让进,正巧碰上齐铁嘴从外头回来,他一看二少爷的眉眼,没等乳母和老仆开口,当即就问这是不是齐家的孩子?


  乳母和老仆一听,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在巷子口就给齐铁嘴磕了三个头,又把事情原委完整地说了一遍,齐铁嘴听了也是一声长叹,说他几年前算卦时就知道齐佳有大变,却不料也就十来年的功夫,竟弄到人丁凋零的地步。


  说完,他仔细将二少爷打量了一遍,见二少爷已经有些轻微畏光的症状了,便赶紧打发了手下伙计去抓了一副方子来,又给乳母和老仆还有二少爷都安排了住宿,说这孩子本就是他的外亲,如今父母双亡,他也该尽一些心意,让他成人。


  如此一来,二少爷便在九门齐家住下了,随着前线战事愈发激烈,长沙也难免受到波及,但在齐铁嘴的庇护下,二少爷并未到颠沛流离的地步,一九四二年,二少爷十八,长沙经历过几场炮火,湘江边满是逃难的人们,长沙有几个原先在暗中活动的人物站了出来,开始为这个国家的兴亡做一些事情,齐铁嘴虽没有直面日本人,但在这方面也接触不少,一次会面上,他带着二少爷,去见一个人,齐铁嘴说这人是九门平三门头一门的当家,名叫陈皮阿四,二少爷如果能跟着他做事,那以后一定吃穿不愁,还说不定能找着治眼睛的方子。


  二少爷那时候面向嫩,跟着齐铁嘴做了几年事,干的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活儿,后来在放宝贝的厅里出货,他年纪不大,但是个精豆子,没做过一笔赔本的生意,有一回也不知怎么有个日本人进来要买东西,二少爷半句鬼子的话都不会,最后却硬生生地诓着这人买了个骨瓮回去,这骨瓮说白了就是放死人骨头的罐子,本来放在盘口是大凶,被不长眼的伙计收了回来,齐铁嘴算了一卦后说这东西得用火漆封住口,之后早晚会被贵人买走,于是才留了下来,二少爷卖了骨瓮之后齐铁嘴叫他过去,一问出价竟翻了六七倍,不光如此,二少爷还趁着那鬼子没注意把罐子口原先封着火漆的牛皮纸给撕了,说反正出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是日本人招惹的,能弄死几个鬼子最好,齐铁嘴自此便将二少爷放在身边留用。


  陈皮阿四在那会儿也还十分年轻,三十不到,下手狠辣是出了名的,合着手下的人在长沙暗地里杀了不少鬼子,甚至来会面的时候还带着一身的血腥气,齐铁嘴暗地里对二少爷说过,想在陈皮阿四手底下干,胆子得大不能怕死,陈皮阿四算是长沙土夫子里下地走动最多的一个,齐铁嘴说二少爷的眼睛是指望不上正儿八经的大夫了,但是这世上说到底没有绝症,绝的只有药,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方子藏着,二少爷多跟陈皮阿四跑动,难不保能有点线索。


  出于这样的原因,在那次会面上,齐铁嘴将二少爷引荐给了陈皮阿四,十八岁的黑瞎子还只是轻微畏光,眼疾叫齐铁嘴抓的药方子吊着,还没恶化,陈皮阿四抓着二少爷的下巴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着说这小兔崽子留着有什么用?吃不饱的时候倒是能宰了吃,齐铁嘴摇着头说不然,当即就凑着陈皮阿四的耳朵根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竟一下叫陈皮阿四回心转意,二话没说就叫二少爷跟着他走。


  回齐铁嘴那儿拿铺盖行李的时候二少爷忍不住问了齐铁嘴,究竟是跟四阿公说了什么才叫他松下口来,齐铁嘴听了便说,其实二少爷来的那年他就给算过一卦,卦象里二少爷虽然命中多舛,但命却不轻,竟是有人瑞(百岁老人)之兆,齐铁嘴是长沙奇门八算第一人,深喑此道,自然知道卦象是不会骗人的,他对陈皮阿四说了此卦,那边也是深信不疑,只当二少爷八字很硬,干土夫子最看重的就是这么个玄乎的东西,八字硬了再凶的斗也不怕,陈皮阿四就是冲着这点才收了二少爷。


  二少爷回齐家盘口拿了铺盖和一些家当,跟乳母告别,当即就去了陈皮阿四那儿,陈皮阿四的盘口和齐铁嘴不同,里头尽是一帮凶神恶煞的亡命徒,二少爷在里头是年纪最小面向最嫩的一个,一进去就叫人找茬儿,只是他本人甚至还未来及说上一句话,啪一声,来找事儿的伙计就已经趴下了,脑袋旁边一滩血,陈皮阿四眼睛眨也不眨地叫人把尸体拉下去剁了喂狗,又跟众人说二少爷是齐八爷引荐来的人,以后谁跟他过不去,就是直接把篓子捅去了齐八爷那儿,到时候就算他陈四不收拾,那边也会来人收拾的。


  二少爷这才知道了陈皮阿四的厉害,他不是头一遭见人横死,但伙计就在他面前被铁蛋子打了个脑穿,血和脑浆子崩了他一脸,二少爷脸色惨白,腿肚子也差点跟着打颤,平日巧舌如簧这时候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陈皮阿四看着他冷哼一声,只说叫二少爷单独跟着他练些本事,当即就叫人给了二少爷一把王八盒子,这枪的弹子没什么穿透力,陈皮阿四叫二少爷先拿着练练手,等熟了再给把好的自来得(毛瑟手枪)。


  生平第一次,二少爷有些怕死了,陈皮阿四和齐铁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来盘口不到一月,二少爷就见陈皮阿四亲手杀了不下十人,在街上看到好看的女人,无论是嫁了人的还是没嫁人的,只要看上就能抢回来,起初陈皮阿四和手下的徒弟在院里做那事,二少爷都会躲在房里不出来,后来陈皮阿四瞧出他胆子小,有一回硬要他来,两个伙计把那女人在地上按牢了,陈皮阿四是喝了酒的,醉醺醺的对二少爷说既然不会用还不如割了,说着竟连刀都拿了出来,二少爷看那刀口明晃晃的心一横,心中默念了几句对不住,咬着牙要了那年轻女人的身子,他一来没经验,那女人又怕的厉害,哭喊个不停,最后二少爷脑子发懵,站起来时才见着那女人雪白的腿上沾着血,陈皮阿四见状往他手里塞了个洋酒瓶:“开苞真是便宜你了”。


  那一次之后,二少爷还经常能听到那女人的哭喊声,他本想偷偷买些衣裳和点心给人送去,谁知打听下才知道那女人是别人家的丫鬟,本来身价也不值几文,那天陈皮阿四和他的其他徒弟玩过之后就随手杀了,问起来竟是连埋在哪儿都记不清。


  二少爷心里过意不去,但日子还是得过,之后无论陈皮阿四带什么女人回来他都坚决不碰一根指头,只是偶尔会去妓院走动,抗日期间的局势很不稳定,就连陈皮阿四也很少下地了,二少爷在那两年和他学了不少东西,他小时候身体的底子打的好,脑子又灵光,所以把式虽然学的晚,但却很快就有了样子,其他不说,二少爷在陈皮阿四所有伙计里是耍枪耍的最好的一个,白天因为眼睛的问题他施展不开,但到了晚上,二少爷反倒是双夜眼,隔着数来米能打下枝头的麻雀,后来他因为眼睛畏光而带上了洋墨镜,盘口就有人开始叫他黑瞎子。


  碍于齐铁嘴的嘱托,陈皮阿四并没有在前两年就带黑瞎子去干别着脑袋的活儿,就连杀日本人也不会带着他去,只会在事情结束后让黑瞎子来做一些后续的工作。有一回是在戏院里,这戏院的主人和二月红有些关系,因此不像以往,陈皮阿四弄死了人就可以直接撂在那儿,黑瞎子到戏院的时候戏台上已经横七竖八死了六七个日本人,还都给砍得七零八落,陈皮阿四给他两个时辰,要在走晚场之前把台子收拾干净,要不晚上戏就没法儿唱了。


  黑瞎子那时也不过才十九出头,陈皮阿四没叫任何人帮他,没办法,他只能拿着块破抹布在戏台上来来回回的擦血,中间不乏有看到人身上的残肢和肉块,加上浓烈的血腥味往鼻子里钻,任是他再怎么忍都忍不住,没擦两下就扒着水盆吐得泪涕横流,起来时还在血滩里摔了个狗啃泥,沾的一身腥,狼狈不堪,黑瞎子不住去想这只是肉贩子卖的猪肉,地上也只是猪血,这才慢慢好些,最后他当真在两个时辰里把戏台擦得锃光瓦亮,陈皮阿四在日后也经常会叫他做这些事,有时甚至还要他剁胳膊砍腿,黑瞎子对此慢慢见怪不怪,遇着要叫他独自打扫的场合,便会先把自己扒个精光,浑身赤裸地忙活好,再连着血和汗一起洗掉,就当是图个方便。


  起初的两年里,黑瞎子虽然见惯了死人,但却从未亲手杀过一个人,直到一九四四年长沙沦陷,黑瞎子二十岁,陈皮阿四早已在日本人来之前提前收到消息,带着盘口宝贝和手下所有人撤去了长沙南郊,黑瞎子心里惦记着还在齐家盘口的乳母,不断打听消息,最后竟得知抚育他长大的乳母已经叫鬼子一把火烧死在房里,连个尸身都找不回来,黑瞎子听闻消息,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当即就带着一把花杆子(MP18冲锋枪)和刀装作难民回了城。


  陈皮阿四在南郊等了两天,本以为黑瞎子死在了城里,却不料两天之后黑瞎子回来了,身上挨了两刀但都不在要害,他把背上的包袱解下来,里头满满一包都是人的手指,陈皮阿四看他摘了墨镜之后眼睛血红,就连指甲缝里都满是血污,没有多问,任着他去了,那天晚上黑瞎子在长沙南郊给他乳母立了个简陋的衣冠冢,里头什么都没有,他就跪在坟头唱着小时候听的那首悠悠调,把断指一根一根地往火堆里扔,皮肉焦糊的臭味整晚都没有中断过,直到天亮,黑瞎子唱哑了嗓子,在坟头前重重磕了两个头,远远传来的鸡叫就像报丧。


  齐佳的二少爷死了。


  在烧焦的故土上,活下来的人又撑了一年,到了一九四五年九月,抗战结束,黑瞎子二十一岁,陈皮阿四重新在长沙安顿好盘口,带着他下了第一个斗。


  这个斗是长沙附近的一个小王陵,黑瞎子在出发前被齐铁嘴叫去盘口,齐铁嘴给了他一封信,叫他看完之后立即烧了,其余的什么都没说,黑瞎子会意,出了齐家盘口,他拆了信,只见上头只有八个字,远离老四,遇水得生。黑瞎子脑子转的很快,明白这是齐铁嘴给他的忠告,当即将信烧成了一滩黑灰,翌日和陈皮阿四一行人去了长沙东边的一座山。


  那日同行的人有十来个,几日后却只有陈皮阿四一人回来了,拿着一块玉龙在盐道坪附近的茶馆换了票子,回到盘口刚坐定,就见有伙计搀进来一个人,浑身是伤,竟是在汉墓里失踪的黑瞎子。


  原来那日下斗之后,黑瞎子不似陈皮阿四其他徒弟那般逞能,一直默默跟在人后,四处寻找齐铁嘴所说的“水“,直到他们进了雨道,有人看见两旁的墓墙上有小龛,里头放的都是陪葬的宝贝,一个没忍住就伸手去拿,却不料引来了大祸,几个人叫弓弩射死当场,黑瞎子受了擦伤,在混乱中和其他人一起冲进墓室,远远地只见墓室正中放着一具棺椁,黑瞎子生着一双夜眼,没等到了跟前,就看的出那棺椁在不停上下震颤,似是里头有什么欲破棺而出,他心知不妙,又想到齐铁嘴在信里所说,便立马刹下脚步,悄无声息地退回来时的路上。黑瞎子四处寻找“水”未果,最后却发现放宝贝的神龛后藏着可以连射的弓弩,便是刚才射死几人的元凶,他剥开砖墙,外头竟还别有生天,黑瞎子把耳朵贴在墙上听,能听见有潺潺水声,更加确定这雨道两旁有可以通出墓室的地下水路,他拔掉墓砖,正要往下跳时听见墓室里传来数声惨嚎,心知怕是已经开棺放出东西来了,就再顾不上犹豫,随手踹了两个龛里放的东西跳进水里,这墓道两旁的地下水系来的十分湍急,黑瞎子在黑暗里也不知漂流多久,浑身给冻的发僵,还撞上不少石块,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黑瞎子在水中呆了太久,原先被擦伤的地方早已化脓感染,全身还有不知多少被暗石撞出的瘀伤,最后他躺在溪边只剩一口气时被山民所救,又被送回城里,黑瞎子清醒后回到盘口,见了陈皮阿四,不顾高烧,还是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一个头,又从怀里掏出之前在斗里摸出的一只漆奁递了上去,这东西叫水泡的有些开裂,又被石头撞坏了一块,但价值还在,陈皮阿四见状也没有多问他是如何脱险,叫了大夫来给黑瞎子医治,话虽然没有明说,但用的药是好是坏只有黑瞎子有数,几日之后他就能下床走动了。


  那次下斗的事陈皮阿四再无过问,他倒也的确大方,将漆奁出手后连着之前玉龙的钱都分了小半给黑瞎子,却不知那漆奁并不是黑瞎子带出来的唯一一样的东西,另有一只玉瓶,黑瞎子早已在回盘口之前就给齐铁嘴送了去,全当是谢他救命的大恩,黑瞎子本就极会与人周转,几年来在齐铁嘴和陈皮阿四的盘口又见多了人情世故,做事愈发圆滑,下一次斗讨两家欢心的事他之后常做,齐铁嘴念在与他同出一支本就对黑瞎子十分关照,再加上次次黑瞎子都会暗地里给齐家捎些东西,齐铁嘴便更对他上心,每次出行前都会帮黑瞎子占上一卦,奇门八算何其精准,黑瞎子仗着其中窍诀,在斗中往往化险为夷,摸出的东西给陈皮阿四大半,他自己也拿得到好处,可以说是人情做尽,利益上又半分不亏。


  一连几年,黑瞎子跟着陈皮阿四四处奔波下斗,他算是同出伙计中命最长的一个,当真是应了齐铁嘴的那卦“命中多舛,但命却不轻”,陈皮阿四只见其一,以为是黑瞎子的身手愈发不俗,带着他连下大斗,却不知这其中也有齐铁嘴暗中相助,黑瞎子身手越来越好不假,但运气好却是人为,这件事只有他和齐铁嘴两人知道,陈皮阿四从始至终都并不知情。


  自乳母死后,黑瞎子在这世上的唯一的牵挂已经没了,人没了顾念,就没了威胁,从此他一心向前看,自己看管生死,仅剩的念头就是要治好这双招子,算是圆了早在九泉之下双亲的一个心念,说起他的招子,自十八岁以后,他的眼睛就一直维持在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境地,说好,白日畏光见光流泪,说不好,偏偏又在夜里能目视数米,黑瞎子戴着洋光子(墨镜)早已成了习惯,几年下来摘都摘不了了,知道他原来身份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见了他直呼黑瞎子,时间一久,黑瞎子也听惯了,从此夹喇嘛挂名都挂黑瞎子,在长沙甚至整个南方都是说的上的好手。


  一九五零年,黑瞎子二十六岁,齐铁嘴在这一年给他算了最后一卦,原来他虽然被称作神算,人人都道他能窥破天机,但却只有齐铁嘴自己知道看破天机必遭天谴,这报应迟早得来,所以年过不惑,算命便算的少了,齐铁嘴和黑瞎子算是交情不浅,给瞎子算的这最后一卦十分复杂,不同于往日那些只有一行两行的密信,这次的解卦写了整整一张纸,所写简单来说,便是黑瞎子在两年内如果要去北方下斗,会遇上扭转一生的变故,这变故无从看出好坏,也并非死劫,齐铁嘴坦言以自己之力,还无法看透天命,只希望无论此卦真假,黑瞎子都要谨慎处理才好。


  收到信后,黑瞎子将信反复阅读数次,字字句句都记在脑中,这才把信烧了,从此之后凡是要去北方下地的夹喇嘛他一律推辞,陈皮阿四问起,他只说是回到北方就会触景生情,想到当年家败惨状,因此不愿回去,陈皮阿四对此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他从来不缺伙计下斗,死了一批总能再来一批新的。


  黑瞎子一避就是一年多,在一九五一年中旬的时候,有人夹喇嘛去广东附近下斗,他跟着去了,夹喇嘛的是个老外,弄来了大江南北的一票好手要下个海斗,黑瞎子还是头一回下海斗,心里没数,但也想试试,他和其他数来个土夫子背了洋人弄来的氧气瓶,从船上下海,往下潜了没多久就看到海底有一块十分突兀的突起,那个附近连一条鱼都没有,队伍里几个比较逞能的土夫子当即就游了过去,一探就发现底下都是砖头,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弄的,才能把地宫建在海底。


  出于习惯,黑瞎子并未去掺合炸盗洞,只是由着其他人做,他知道淌雷可以多拿点钱,但是很容易死,所以从来不做这种傻事,只是远远游在一边看着,但却不料看了一会儿,那洋人带的炸药却都没能把地宫的砖头给炸开,反倒惊得底下钻出了一条大家伙,黑瞎子一看那鱼的体型远远超出刚才所见所有鱼的大小,心中奇怪在没炸之前怎么没见着它,便顺着那鱼上来的方向游下去,一看之下才发现海底竟已经被人弄出了一个洞来,这个洞一看就知道不是炸药炸的,竟然是一块块抽掉砖头才弄出来的。


  既然有现成的盗洞,那就说明这斗里的油水可能已经叫别人拿了,黑瞎子心中了然,却还是把其他伙计叫过来,他们顺着已经打好的盗洞往下游,不一会儿就到了底,一伙年轻的见再没有路都傻在当场,几个稍微老成的四处在墙上寻找机关,黑瞎子在没有光的地方眼睛都特别好使,一眼就看到墙上有一块凹陷下去的地方,他也不明说,只是装作游开又不经意地撞了另外一个人,光线一晃,那人被黑瞎子撞得正巧能看到墙上的凹陷,竟是想也不想的按了下去,黑瞎子心中大骂一声,顿时觉得四周的水流猛地湍急起来,墙上凹陷处变成了一个敞开的豁口,水中巨大的牵引力直接将他们一伙人给吸进了洞里,任是黑瞎子也给撞得七荤八素,眼前黑了很久,才重新能看见东西。


  借着一双夜眼,黑瞎子醒来后在黑暗中看到一具尸体靠在不远处的墙角,穿的衣服是几十年前的样式,他周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他们的人,有些被撞的脑浆子都流了出来,已经活不成了。


  黑瞎子爬起来十分艰难,他的两根手指头被撞断了,氧气罩下头都是血,所幸没撞断脖子,在这一批人里头还算幸运,黑瞎子起来之后连摇了两个人,都没摇醒,他就没再试,走去看角落里的那具尸体,一看之下才发现这个人竟是撞墙而死,他右手的食指很长,死前还在用手指沾着血写东西,黑瞎子看了一下,他写的还不是白话文,但大概意思是:这里没有汪藏海,我是谁?


  黑瞎子看着墙上的血字摸不清其中含义,只猜的出此人也是个土夫子,怕是怀揣着明确的目的来到这里寻人,最后又因为一些原因自残而死,光看尸体的服饰,这人恐怕是要早出他们将近百年来到这里,身边只有一袋工具,黑瞎子翻了翻,发现他竟连其中大多的名字都说不上,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也就只好作罢了。


  地上的一些人相继呻吟着醒转过来,黑瞎子没打算去扶任何一个,他捡起一把强光手电去探后头的墓道,发现墓道里十分干净,两旁墙上也不存在任何雕花神龛,甚至连灯沟都没有,只是一条笔直的通道下去,最深处也没有门,这很显然不符合常理,因为能将地宫建在海底的非官即贵,又怎么可能在修筑过程里连灯沟都不考虑到,更何况这里说白了只有一条甬道而已,黑瞎子念及此处心中一寒,他想除非这地方就是个疑冢,也就是个大空壳子,纯粹为了迷惑盗墓贼所设,真正的墓主人并不存在于这个斗里,才有可能将墓道修的如此简陋。


  黑瞎子心中懊恼,这海斗不同于陆地上,深埋海底,如今他们是机缘巧合下被水压推了进来,再要出去除非是找到机关暗门,亦或者是将外头这层壳子打破,但这两者都是难如登天,如果这里真的是疑冢,那本身就该是一处有进无出的死牢,百年前就有人进来过,同样没能出去,更何况方才他们在外头用炸药都没能炸开墓室外壳,可想而知这座地宫的结实程度,现今只怕是变成鱼龙都游不出去了。


  一番思量后黑瞎子心生绝望,他想到自己握着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挨到了这天,最后却是阴沟里翻船,栽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黑瞎子这时候年轻气盛,越想越气,邪火一上来,一脚就将那具无名尸体踢倒在地,揪着衣领拳打脚踢,他知道这尸体年份不够,不会起尸,但却不料两拳头撂下去,尸体的脑袋竟是生生叫他打掉了下来,同时断腔里喷溅出大量乌黑的尸血,黑瞎子是再怎么也想不到,凝结的尸血竟还能喷射而出,他躲闪不及,当即就给洒了满头满脸,口中也难免进了一些,黑瞎子知道尸血剧毒,心头闪念如电,反应极快的立刻起身去呕,但却已经来不及了,黑血融进唾液里滚下喉头,几秒后他就开始流鼻血,跟着眼前泛起各色的光来,黑瞎子走了一步已属勉强,张口将早上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几个醒转过来的土夫子在这时候注意到他,看他满脸尸血,没人敢过来帮忙,只是任着黑瞎子吐了一阵,最后他的墨镜掉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膝盖头直往下坠,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瘫倒在地上就昏厥了过去。


  黑瞎子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却已经身在陆地上,一问之下才知道是那老外见人迟迟不上来,又带了潜水队下去,这回换了几倍计量的炸药,才终于将海底的地宫炸开,老外一共就从地宫里带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黑瞎子,另外一个竟然是那具尸体,其他的人一个都没有,全部都做了海底的溺死鬼。


  见黑瞎子醒转,那洋人派了很多医生来给他做各式的检查,最后又来了个会说中文的,问黑瞎子,在海底时是不是有接触过那具尸体?


  这个问题来的奇怪,黑瞎子不明白那具尸体对这些洋人有何意义,但他心思动的很快,见洋人的反应已经猜得出那具身体上肯定藏着秘密,现在看来,与其说那洋人是夹喇嘛去倒那个疑冢,不如说是下海去找那具无名尸体,下去的所有人里只有黑瞎子和他发生过直接的接触,因此最后也只有他一个人被带了上来。


  跟着陈皮阿四这些年,黑瞎子早能嗅得出危险的苗头,他知道自己如果说没有接触尸体,那下场必然和其他人一样,因此洋人来问,他便只好讲了真话,将当时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那洋人听了似乎十分满意,派人来抽了黑瞎子几管子的血,之后又陆陆续续地叫医生来给他做检查,其中大约有大半个月,这期间黑瞎子偶尔会觉得身体有异,他的头发在大把掉却不见少,心率也比原来要慢出很多,老外那边的人似乎对他的变化十分在意,每日都会问他有什么感觉,黑瞎子渐渐猜出他们的目的恐怕是要拿他做某种实验,因此急切寻找着机会要逃,这机会他等了有将近一月,才终于等到。


  那日夜深,黑瞎子用偷来的铁丝扎了两个老外的脖子出逃,几经辗转,终于爬上了回长沙的火车,在火车上他仔细思索这次的事情,忽然一拍大腿,明白了过来,原来他们下海的地方叫做北海,这全中国名字里有北字的城市不多,可他偏偏就摊上一个,不就是齐铁嘴说的要去“北方下地”,如今再看,这北方指的不一定是北面,黑瞎子未曾想到北海二字中也有北,所以一时大意,但就是这么一大意,他还真就摊上了不得了的大事。


  黑瞎子回到长沙是深夜,他没敢耽搁,立刻就摸回了陈家盘口,但却不料陈皮阿四早在等他,灯烛下陈皮阿四把黑瞎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说:“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你,你去城里看看,到处都贴着你的通缉令。”


  黑瞎子一惊:“还请四爷明示。”


  陈皮阿四这才说,黑瞎子的通缉令是几天前下来的,据说是“上头”的意思,陈皮阿四作为黑瞎子的上家,肯定是第一个收到的消息,大佛爷的意思是只要黑瞎子回来就把他交给高层,免得这事情往深里查,他们长沙的土夫子就是当地的地头蛇,上头不是拿不住他们这些人的七寸,而是因为土夫子干的事情对长沙的整个经济也有推动,所以背地里干的活儿再脏,高层也总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回黑瞎子的事情似乎闹得很大,通缉差不多是从中央直接下来的,一旦黑瞎子漏网,那么他们长沙的这批土夫子也难逃干系。


  听完陈皮阿四的一番话,黑瞎子脑中发白,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他再也料不到那群洋人竟和高层有直接的联系,如今他还弄不清在海底疑冢看到的尸体究竟有何玄妙,就已经完全给卷进了这趟浑水,陈皮阿四很显然不是会保他的人,黑瞎子心中叫苦,知道他这番回长沙就是自投罗网,当真出了龙潭又进虎穴,插上翅膀也不知能不能飞出去了。


  黑瞎子并不是甘心坐以待毙的人,他一咬牙,当即就扑通一声在陈皮阿四跟前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好几个响头,说道:“四爷,我自小命苦,如今在这世上早无瞎子的亲人,手里能攥得住的就只有这条命,还请四爷给条生路,如若能度过此事,瞎子一定不负四爷大恩。”


  说完,黑瞎子又连着磕了几个头,磕的额头都印出血了,陈皮阿四才叫他停下来,说道:“我本来也没想把你交上去,这事我可以保你,但有两个条件。


  黑瞎子一听还有生机,赶忙起身应道:“还请四爷交代。”


  陈皮阿四便说,上头人如此着急要查黑瞎子,这其中事因来的蹊跷,但这事既然能叫高层动心,那必然是包含着极大的利益,如果他不把黑瞎子交上去,他日弄清黑瞎子身上的事,这油水便是他陈皮阿四的,黑瞎子到时不得说一声不。


  黑瞎子点头答应,陈皮阿四见状就又说了第二个条件,便是要黑瞎子出国去做他的掮客和代理人,这活儿他不放心一般的伙计去,因为要接触大量的资金,而且还要会和洋人周旋,免得担上走私叛国的这一套,黑瞎子的脑袋灵光在这方面该是不成问题,陈皮阿四说,如今只要这约定下,那他便立刻送黑瞎子出国,避避国内的风头。


  两个条件说完,陈皮阿四看着黑瞎子不再说话,他并不是做赔本买卖的人,这一笔生意的风险大,但其中的利益却驱使着陈皮阿四兵行险招,黑瞎子借着光,也同样能从陈皮阿四的两只招子里读出些东西,他念起大太太那年垂在床边的手,又念起乳母的身影,终是握紧了拳头,俯下了身子。


  额头磕着青石地面咚的一声响,当晚陈皮阿四和黑瞎子都没睡,一个点灯一个拿刀,杀了盘口几个可能会漏了口风的伙计,到了快黎明的时候,黑瞎子躲进盘口下的地窖,在黑暗里一呆就是好几天,每天只啃一个冷馒头。


  那年年底,一九五一年的冬天,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人去了德国,二战后的慕尼黑街头十分平静,刺目的日光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架在了脸上。


  对于初到德国的黑瞎子来说,想要做海外的掮客,语言无疑是第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一九五二年,黑瞎子二十八岁,要从零开始学习德语,陈皮阿四为他联系到德国当地的住处,同时也安排了人来教他德文,语言老师是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名叫Hanna,生着日耳曼人的金发和浅色眼睛,见人时总是抿着嘴,不苟言笑。


  Hanna的母亲死于癌症,父亲在四二年盟国对德国的轰炸中死去,那时才二十岁的她带着更年幼的弟弟靠着政府的补给为生,在清理出的废墟里重新找到了房子住。二战让德国的教育系统一度崩溃,但Hanna热爱学习,在最艰苦的战后岁月里她仍然坚持读书,精通中文,但却因为经济原因从没有机会去中国,在弟弟工作之前,Hanna的生活里几乎只有两样东西,弟弟和读书,因此她并不擅长与人相处,直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在和黑瞎子认识时,她独自住在慕尼黑的一处小房子里,平时靠着给小孩子做家教为生,Hanna的弟弟会给她带来一点接济,但那点可怜的钱还不够Hanna买书,因此当陈皮阿四开出这份回报丰厚的工作,Hanna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并在第一时间拜访了黑瞎子。


  那是慕尼黑的一月,元旦才刚刚过去不久,Hanna叩开黑瞎子的房门,她从上到下裹着厚厚的毛呢,撒着浅浅雀斑的鼻子给冻得通红,开口就是极其流利的中文,她管黑瞎子叫黑先生,弄的后者有些哭笑不得,两人各自做了介绍,当天下午Hanna就开始教黑瞎子基础的德文发音,直到慕尼黑的夜色降临才离开。


  这样的教学一周有六天,周日休息,Hanna的作息规律,早上九点必然造访,中午和黑瞎子一起吃饭,傍晚时再离开。Hanna本身是个严肃拘谨的德国女人,和黑瞎子相处将近三月才稍稍熟络,两人在德国的寒冬结识,到了这年七月,德国街头的矢车菊都开了,黑瞎子和Hanna一起去了国王湖。


  那天是一九五二年的七月十六号,两人并肩坐在去贝特斯加登的火车上,Hanna在黑瞎子的手心里写字,教他国王湖的说法,阳光洒在她的半张脸上,平时不明显的雀斑都清清楚楚,玻璃似的眼珠好像盛着国王湖的湖水一般,黑瞎子看着她,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他们在国王湖度过了一个简短的假期,回来时Hanna靠在黑瞎子的肩头沉睡,那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无比美好的回忆,黑瞎子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过去的一切划清界限,他在火车的轰鸣里倚着人的额头轻轻说了不久前刚学会的德文, liebe这个音节说的很怪, Hanna出声纠正了他,黑瞎子才发现她一直没有睡着。


  从国王湖回来之后,Hanna偶尔会在黑瞎子的公寓住下,她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爱好除了看书就是种矢车菊,在拥抱间她会变得很柔和,黑瞎子睡在她身边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想到在中国的生活,舔着刀尖血的日子过去了,他努力把之前的二十多年当做一张白纸,原先拿枪的手也变得善于使用厨具,为了叫Hanna尝鲜,黑瞎子把长沙早市上的早点做了个遍,到了深秋他和Hanna在湖边烧烤,吃完烤鱼之后的亲吻带着蒜蓉味,从额头一直到颈子,Hanna没有阻止他,那天晚上的星星很亮,黑瞎子回来就感冒了。


  十二月的时候,Hanna搬进了黑瞎子的公寓,她的东西没有多少,大多都是书,深色的衣服在衣橱里摆了一溜儿,黑瞎子叼着烟站在门口看着她将鞋子摆齐,走过去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他们在床榻上照常上课,到了快傍晚,黑瞎子亲吻着Hanna的锁骨问心脏该怎么说,Hanna说了一个词,黑瞎子听懂了,那是“你”的意思。


  一九五三年,黑瞎子二十九岁,Hanna三十一岁,矢车菊还没有到再开花的日子,黑瞎子的德文却已经学的七七八八了。陈皮阿四那儿来了消息,叫黑瞎子尽快开始操盘在国外的生意,电报里说他又送了一个人来德国,是个女人,来照顾黑瞎子的起居。


  黑瞎子放下电报,抬眼能看到Hanna正站在公寓的阳台上剪着矢车菊盆里的杂草,他心中明白陈皮阿四的意思,当代理人就意味着要全权接手海外的全部资金,陈皮阿四虽然大方,但也不至于盲信,黑瞎子知道如今来的这个女人便是个线人,是陈皮阿四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他一动便会牵动着国内的变化,说到底,他还是那个黑瞎子,命都攥在了别人的手里,很多事情,哪怕割舍再痛苦,也是由不得他的。


  矢车菊一直没有再开花,Hanna离开时没有带上它们,只是平静地把花盆留在了黑瞎子的阳台上,远远的黑瞎子看着她拖着皮箱消失在拐角,后来他打听过,Hanna搬去了柏林,她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得了和她母亲一样的癌症,那些书没有能治好她,只和她一起入了土,Hanna一辈子没有结婚,同样也没能去她向往的中国看一眼,她走时只有弟弟陪着她,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以后黑瞎子才知道的。


  一九五三年十月,陈皮阿四派来德国的人到了黑瞎子的公寓,是个个子很小的中国女人,叫李玉儿,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看到黑瞎子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只敢一直盯着地,说是四爷叫她来的,平时伺候黑瞎子的起居,做饭洗衣她都会。


  黑瞎子看着阳台上那几盆过了花期的矢车菊安静得抽着烟,过了很久才问:“你是给四爷买来的?”


  李玉儿头埋得更低了,踟蹰很久才敢开口说话:“我还欠着四爷大恩,必须要帮他做事,如果瞎子哥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我来做,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说德国话。”


  “大恩?”,黑瞎子知道陈皮阿四的为人,听到这话险些没笑出来,说道:“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也不必和我绕弯子,你是不是还有家里人在四爷那儿?“


  李玉儿一听脸色当即就变的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给黑瞎子磕头:“玉儿也是迫不得已!爹娘都还在四爷那儿,如果我不来他们就没命了,我什么活儿都会做的,四爷只叫我把您的情况用电报和他说而已,其他多余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一番话说完,李玉儿已经在地上磕了数个响头,黑瞎子见小姑娘额头都磕红了,赶忙把人扶起来,无奈道:“我早猜到是这样,你也不用和我磕头了,该做什么就做,真要说我的处境比你好不了几分,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必要跟我客气。”


  那之后,黑瞎子把自己卧室隔壁的客房腾给了李玉儿,又教会了她一些日常最基本的单词用法,从此就把去市场买菜的活儿都交给了她,李玉儿没受过什么教育,从小过惯了苦日子,的确是洗衣做饭样样都行,黑瞎子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个姐姐,因为家里太穷,十几岁的时候就被她爹卖去了妓院,李玉儿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平时在家里就没命地干活,她爹觉得她还有点用场,这才没把她也给卖了。


  李玉儿把这些话和黑瞎子说了,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黑瞎子这时比她大出将近十岁,见状往她碗里多夹了些菜,说道:“就当是出国来玩儿了,等我回国,你就接上你爹娘逃得远远的,到时候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这话说的李玉儿有些发愣,不知是不是从未想过这样的好日子,她沉默半晌,把眼泪都咽了回去,随即抿着嘴重重地点了点头,黑瞎子在之后把她唤做小玉,还抽空给李玉儿买了两套德国小姑娘穿的衣服,谁知小玉的肩膀太窄,撑不起来,她自己也舍不得穿,只穿过一次给黑瞎子看,过后就把那两件衣服藏在衣橱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这时黑瞎子在德国已经呆满将近两年,语言学习告一段落,自然是要担起代理人的身份来,这工作说容易也容易,不过是和洋人套套近乎,但开始时却因为语言关系词不达意,丢了不少单子,黑瞎子为此在夜里时常拿出以前的笔记复习,他的脑子不笨,又到底是跟齐铁嘴和陈皮阿四混过几年,在人情世故方面称的上是老辣,没多久就能像模像样地坐在一票洋人中夸夸其谈了。


  在黑瞎子做成的款子里,陈皮阿四允许他拿些份子钱,但黑瞎子心里却搁着面明镜,他从来只拿必须的,不贪一个子儿,大半年过去,小玉和国内通电报的次数越来越少,黑瞎子对此心里有数,他要先让陈皮阿四松下戒心,否则这条命就得呆在人手里头一辈子,他想,总归有一日,他会从现在的牵制里脱离出来,如若当真一生不为自己活,那又有什么意思?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黑瞎子三十岁,他第一次在洋医院里做了眼科的检查,得知自己的眼病其实是有学名的,目前在世界上都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医生说在不久之后会有实验性的手术,但成功率究竟有多少,没有人知道。


  做检查的几天之后就是圣诞节了,黑瞎子带着小玉去餐厅吃了西餐,慕尼黑在下雪,出来的时候他听到街头有人在拉小提琴,小玉挽着他的胳膊问要不要施舍一个钢镚儿,黑瞎子却安静得站在雪里没有说话,他在墨镜后头闭上了眼睛。


  那是他听过的最美妙的曲子,黑瞎子心想,即便是在一片漆黑里,它也是无比美妙的一首曲子,在这世界上唯一绝对的痛苦只有死亡,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人都能找到活着的乐趣。


  一曲结束,黑瞎子走过去给了在雪地里拉琴的艺人一个马克,同时他将那张塞在大衣口袋里的诊断书捏作一团,随手扔进了慕尼黑街头的下水道口里。


  “那是什么?”,小玉问他。


  黑瞎子笑着摇摇头:“一张擦过嘴的餐巾纸罢了。”


  在德国的生活平静的继续下去,一九五八年,小玉二十四岁,黑瞎子三十四岁,三月里的一个夜晚小玉光着脚站在黑瞎子的卧房门口,后者看着她因为噩梦而汗湿的额头叹了口气,又在床上加了个枕头。相比于Hanna,小玉的个子太小了,身体像是没有发育开一样贫瘠瘦弱,黑瞎子问过她后不后悔,黑暗里小玉的两只眼睛很亮,她说,活了这些年,从没人对她这么好过,黑瞎子是第一个。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暖的很早,到了十一月份的时候,小玉去了一趟当地的医院,因为言语不通,黑瞎子陪着她。在诊断室里他将一个问题重复问了三遍,小玉还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些紧张的问医生说了什么,黑瞎子一直没有回答,直到出了屋子,他才一把将小玉揽进怀里,小心翼翼里带着欣喜若狂。那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街上有很多人,黑瞎子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小玉身上,牵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到了公寓时他的鼻子冻的通红,冰凉的脸颊贴在小腹的皮肤上差点把小玉冻的打了个哆嗦,她没有躲,反倒咯咯笑个不停,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能为自己爱的人生一个孩子。


  自那天起小玉就极少去市场了,黑瞎子一个人忙活一日三餐,认识他的房东看他跑上跑下偶尔也拿他开玩笑,说这么几年都不见他有变化,三十几岁的人,还像是小伙子一样精神。


  几年来黑瞎子这样的话听的很多,他自己虽然也隐隐有些察觉,但却一直没往心里去。一九五九年,黑瞎子三十五岁,八月里的一天,他在房门口转悠了快有两个小时,医生才终于抱出个皮肤皱巴巴满身通红的小婴儿,是个女婴。黑瞎子手足无措地接过她,对着德国医生连声说中文的谢谢,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接着他推门进房,小玉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本身就瘦,一番折腾下来脸上血色全无,黑瞎子将孩子放在她身边,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小玉便闭上眼睡着了,自此她几乎再没有办法走下这张床,稍稍一动就会咳,似乎是把全部的心血都给了这个孩子,而自己没剩几分可活。


  小玉给黑瞎子生了一个女儿,用的是他的汉姓,单名一个婉字。黑瞎子在孩子出生时就检查过她的眼底,发现那儿也有块红斑,他心中发沉,但却从未把这话同小玉说过,只当孩子是完全健康的来抚养。


  因为小玉的身子太差几乎产不出奶水,孩子在断奶前吃的便都是奶粉,她三岁左右时,小玉染上了肺结核,痨病本是慢性的,但小玉的身体连耗都耗不起了,尽管用了好药,不出两个月却已经咳血,黑瞎子一生虽从未打过卡介苗,但也并未被感染。那是一九六二年,小玉倚在他怀里除了咳连话都说不出,她烧的迷糊,但握着黑瞎子手指的力气却倏然大了几分,黑瞎子听到她游丝般的声音顺着胸口的皮肤爬上来,就几个字,照顾好孩子。


  来年二月,小玉被葬在慕尼黑近郊,直到死,她也不是黑瞎子名分上的妻子,但墓碑上却刻着爱妻二字,三十九岁的黑瞎子抱着女儿离开墓园,孩子趴在他的肩头冲着遥远的地方叫了声奶声奶气的妈妈,是用德文说的,黑瞎子也不知该不该翻译给小玉听,想着只觉得胸口一阵郁结,仰头便落下泪来。


  小玉死了,陈皮阿四并未再派人来,只是捎来电报说了小玉爹娘的事情,不出黑瞎子所料,其实小玉的爹娘在几年前就已经过世,这其中缘由陈皮阿四不明说黑瞎子心里也有数,他冷着脸将电报纸烧成了灰烬,就当是也给小玉捎个信了。


  自此,黑瞎子独自一人照顾女儿,因为经常要出门,房东也偶尔会帮他照看,孩子是叫洋奶粉给喂大的,长得飞快,德文和中文都会说一点。快五岁的时候,黑瞎子给她买了条白色的小裙子当圣诞礼物,小女孩肉手肉脚地穿着裙子转圈跳舞给他看,黑瞎子笑着帮她打节拍,恍惚就想到那年圣诞,小玉挽着他在铺满雪的街道上听人拉小提琴,时间过的快极了,如今小玉已经不再,但是他却连变都没有变。


  来德国已经十年,黑瞎子一如当年来时的样子,已经过了四十岁的他没有一丝白发,偶尔去接女儿的时候房东会问他,是不是中国人都是这样,不显老。对此黑瞎子不知该如何做答,事实上他已经渐渐开始明白自己身上的问题,当年海底那具无名尸体的血竟让他的时间定格了,一直定在二十七岁的时候,这张脸,还有这个身体,甚至是眼疾都被定格在一个阶段里,时间不再影响他。


  黑瞎子不会老了。


  一九六六年,在女儿将近七岁时,黑瞎子该四十二岁了,但他依旧是二十七的样子。七月里他出门去给女儿拿新订的裙子,回来时小女孩跌倒在客厅的地板上,身子是滚烫的,黑瞎子连门都忘了锁就带着她跑去了医院,谁知这阵高烧竟连医生都给不出说法,退烧针打下去,烧退了,但等到一天后女儿再睁开眼,她迷茫地四处找爸爸,而黑瞎子就站在她面前。


  之后一月里,高烧断断续续,小女孩的视力也跟着时好时坏,黑瞎子带着她把慕尼黑的所有医院都跑了个遍,连着家庭医生都换过七八个,但谁都没有办法讲出个所以然。女儿的生日是在病床上过的,原先穿着该刚好的裙子显大了,小女孩眨着眼睛用德文问,自己是不是得了和妈妈一样的病,黑瞎子听了心口沉沉往下坠,几乎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捏着女儿软绵的手掌说:“不怕,爸爸治好你。”


  九月,黑瞎子几乎不曾离开女儿身边,生意能拖就拖,他跟着也瘦了一圈,胡子顾不上刮,床上稍有动静便会睁眼。没来由的高烧反复发作,黑瞎子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从看东西模糊,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见,只会哭着叫爸爸,他在阳台上抽烟抽哑了嗓子,隐约间,黑瞎子觉得这场病和自己有关,因为这副不会老不会变的身子本身就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同样,女儿的病也没有任何医生可以给出解释,他想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大抵说的就是如此。


  慕尼黑的冬天来了,这一年特别冷,在陈皮阿四的催促下黑瞎子不得不继续很多事情,他心力交瘁,人瘦的几乎脱了形,女儿在圣诞节后因为高烧一直昏迷,黑瞎子握着她的手唱德文的圣诞歌,走到这一步,就算是他也只能祈求上苍,无论是西方的神明还是东方的老天爷,他想如果能让女儿活下来,他怎样都好,他做什么都行。


  一九六七年元旦,街上狂欢的人群在欢呼着新年快乐,黑瞎子试着给女儿喂一勺白糖水,但小女孩却已经什么都吃不下去。她呼吸急促,紧接着发抖,几个月的折磨下来,原先饱满的身子也已经不剩多少,黑瞎子抱着她抱了一宿,就好像是拿着世上无双的珍宝不敢放下,到了快黎明的时候,他听到怀里的女儿叫了声爸爸,用中文说的,清清楚楚。


  “我难受”,小女孩轻轻说完,就再没有其他声音,就连呼吸声也一并不见了。黑瞎子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哑着嗓子唱起他小时候听过的那首调子,他记得乳母给他唱过,哄他睡着。


  “狼来唻,虎来唻,老和尚背大鼓来唻——”


  黑瞎子反复唱,反复唱,直到声音走了调,又破了嗓子,他才抖着手去摸孩子的眼皮,触手还是温的,黑瞎子像是终于感到痛苦难忍,他把脸埋下去,毫无声息的痛哭了一场,咬着牙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


  天快亮了,慕尼黑早起的人们开始收拾起狂欢后的残局,而黑瞎子抬起头,墨镜后的两只招子挨的通红。


  一片死寂的屋里终于响起一声哭似的笑来。


  这世上,真真切切的,再没有任何能威胁黑瞎子这个人的东西了。


  那年六月,黑瞎子离开了慕尼黑,他唯一的女儿和小玉葬在一起,黑瞎子在墓碑前放了许多从国内寄来的大白兔,这是他原先要留给女儿吃的,但却不想真正寄到的时候,小女孩却早已入了土,走时也不过只有七岁。


  在离开前,黑瞎子给陈皮阿四发去了电报,但却不料这次那边久久没有回应,黑瞎子知道,国内正发生着一些事情,他远在海外只听到皮毛,也不知是不是影响到了长沙,才叫陈皮阿四和他这边断了联系。


  一九六七年,黑瞎子实岁已有四十三,他此时虽然还是一副二十七岁的长相,但心智却早不比当年,发了电报后,他见陈皮阿四久不回信,也就索性全全按着自己的主意来,带着行李去了海德堡,在那儿租了公寓,定居下来。


  来德国十六年来,黑瞎子的身份一直是陈皮阿四的掮客,当年他来时走的急,用的并不是正规路子,非要说,只能算的上是半个黑户。如今黑瞎子既和国内没了联系,生意上的事情就可以暂时放下,他算了算,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也不少,原先他还存了一部分给女儿用,但现在也用不上了,黑瞎子想来想去,最后却是拿着这笔钱去办了个假身份,在一九六八年中旬,他进入海德堡大学开始进修,学习解剖学。


  海德堡大学是德国最古老的学院,解剖学久负盛名,黑瞎子站在一众年轻的学子中,面相稍显成熟,但却绝看不出是四十四岁的人。他脸上带着做生意时惯有的微笑,从骨子里并不惧怕这些尸体,事实上他早已看过不少,碎的,整的,什么样的都有。但现今,让他更好奇的是这些人体中骨骼血脉的构造走向,他怀揣着微妙的心思想要弄清它们,就好像理清一笔烂账,算清了,就能搞清楚他的身体究竟是出了问题,他的女儿为何而死,而他又该何去何从。


  学习相比于做生意要容易的多,因为书本里的东西都是死的,黑瞎子学起来并不吃力,但脑子也确实不如几年前灵活了,他隐约觉得这副皮囊虽然不会老,但却不代表身体的所有机能都不会老,为了使自己的思维和记忆力重新活络起来,黑瞎子经常在夜里独自下国际象棋解闷,他下一步算三步,反手再克自己,对弈间一来一去虽然十分耗费心神,但倒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黑瞎子就像其他年轻的学生一样,按时完成学业,包括教授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料想到,他其实已是快到半百的年纪。


  一九七二年的秋天,黑瞎子拿到了解剖学的学位,这时他已经和国内断了四年的联系,陈皮阿四就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没有来寻过他,而黑瞎子把这当做一件好事,毕业之后他回到慕尼黑,在女儿和小玉的坟头前呆了一整天,十一月里,黑瞎子在雪地里冻得脸颊通红,手指几乎夹不住烟,他笑着哈出口热气,说起这两年在学校里,有不少年轻的女孩向他直接或者间接的表露过爱意,趁着夜色或者夕阳,黑瞎子亲吻过其中一两个,她们眼睛都比小玉蓝,个子都比小玉高。


  黑瞎子没有和这些女孩中的任何一个发展出任何关系。


  “她们都不是你,小玉,替我照顾好孩子,她去了你那里“,簌簌落下的大雪里,黑瞎子摸着小玉墓碑上不平的雕刻轻声说,他站起身,全身上下都是白的。


  寂静的雪地里没人说话,天已经快黑了,黑瞎子走到女儿的墓碑前跪下来,就像是那些年他会坐在床边亲吻孩子的额头,他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那块冷硬的墓碑。


  “爸爸会来陪你们的”,他哑着嗓子说完,赶在暴风雪来之前离开了墓园。


  那年圣诞,黑瞎子是在海德堡过的,他安静地靠在阳台上听着街头传来的笑声和小提琴曲,心里挂念的却始终是已经走了的人。


  来年春天,一九七三年,黑瞎子四十九岁,他去了汉诺威,在那里又进修了一个音乐学位,学会了小提琴,他终于知道那年他和小玉在慕尼黑街头听到的曲子是圣母颂。黑瞎子练习过很多次,在一九七六年毕业时才去小玉墓碑前拉过一次,这时棺材里的躺着的人已经离开他整整十三年,原先荒芜的坟头也长出不少白色的小花来。黑瞎子亲吻过小玉和女儿的墓碑,就像是在亲吻有温度的额头一样,他跟她们告别,离开,从外表上看,黑瞎子还是那个模样,但很多看不见的地方却已经老了,他自己才说的上来。


  拿着两份学位,黑瞎子在西德境内四处转悠,直到之前攒下的钱不够用,才又回到慕尼黑定居,同时也在当地找了份工作。


  一九七九年,黑瞎子五十五岁,与国内断绝联系已经有将近十年,七月里的一天傍晚,有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敲开黑瞎子的房门,她开门见山,张口便说自己姓陈。


  “我替我父亲来找你”,女人说话十分干练:“他需要你回国。”


  黑瞎子万分想不到时隔这么久陈皮阿四竟还能找得到他,他心中暗道一声阴魂不散,明面上却是恭恭敬敬:“我跟四爷多年不见,甚至已有十年不曾通信,四爷竟还想得起我?”


  女人并没有和黑瞎子绕弯子,或者说她的确是太过年轻了,竟是丝毫未想就给黑瞎子套出了部分实情,原来陈皮阿四在六几年时被捅出了大案子,后来只留了线人在长沙,他自己去了广西,在六九年前,陈皮阿四一直是依靠线人和远在德国的黑瞎子联系,但却不料在那年陈皮阿四在广西卧佛岭吃了大亏,一双招子叫人划瞎了,自此元气大伤,一度一蹶不振,直到这几年才慢慢好些,这次叫黑瞎子回国,也是因为陈皮阿四视他为左膀右臂,需要黑瞎子回国做些事情。


  “我真是没想到我父亲要找的是你这么年轻的人“,女人看着黑瞎子坦言。


  “过奖了,不过是这几年在德国过惯了清闲日子,不显老罢了”,黑瞎子不露痕迹地打着哈哈,心里却骂陈皮阿四真是只老狐狸,隔出将近三十年叫他回国,到时又叫这老鬼看出他不会老,那还了得?


  如此一想,黑瞎子自然是万分不愿回国,口中笑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身份特殊,要是回国恐怕是连海关都过不了就得被拦下,不知道四爷在这方面有没有做任何安排?”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父亲已经找了人“,女人说完,有人叩门,打开外头站着另外一个年轻男人,见了黑瞎子十分惊讶,但却随即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我姓吴,这次回国的事情四爷已经和我爸说过,回去之后你先在杭州暂住,我们会安排你和四爷见面的。”


  黑瞎子看着年轻人隐约觉得他和当年在长沙见过的狗五爷有些相似,心想莫非是狗五的儿子,这样一来他还活着的事就不止是陈皮阿四一人知道,一旦不老的事情暴露,岂不是连吴家也来分一杯羹?


  思来想去,黑瞎子心中有数,自己这回是跑不了的,如果跑了,下次再上门的恐怕就是直接来绑他的人了,老九门的惯用手法他知道,硬碰硬毫无胜算,只能顺着意思走,之后再找出路。


  主意一定,黑瞎子答应下回国,他花了几天时间处理完德国的琐事,又去小玉和女儿的坟头告别,紧接着就和这一男一女坐上了飞机,他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是情侣关系,女的是陈皮阿四的私生女,男的是狗五的小儿子,唤作三省。


  一别经年,故土早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反倒是黑瞎子半点没变,他们先去了杭州,狗五的盘口从长沙尽数迁到了这里,见了黑瞎子,已是个半个老人的狗五爷半天没说上话,上来将他上下打量了数遍,才叹道:“没想到竟真有这种事。”


  黑瞎子对狗五并不熟,只知道他在九门里算的上是善人,此时并不敢托大,颔首恭敬道:”已有快三十年了,五爷还是一样的精神。”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当日会通缉你”,狗五喃喃道:“那时太乱了,我都顾不上。”


  黑瞎子心里知道狗五说的是五三年时长沙洗盘的事情,就在他走后不久,有人将长沙盗墓贼的名册捅了出去,张大佛爷亲自督查,毙了长沙的无数老土夫子,狗五在那时趁乱逃到了杭州,这才算是捡了一条命。


  “其实瞎子也是这些年才搞清楚其中事由的“,黑瞎子笑道。


  狗五沉默许久,隐约的黑瞎子能听到内室似乎有孩子在哭闹,他心思一动,便听狗五说:“你不能落在老四手里,有些人图这个都快疯了。”


  黑瞎子一愣:“那五爷的意思是?”


  “从今天开始,你既是老四的伙计,也是我的伙计,他还欠着我人情,我冲他借个人,他应该不会拒绝”,狗五摸着怀里小狗的毛淡淡说。


  一下子回到国内,黑瞎子还有些不适应这一套,问道:“五爷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救你,也为让你以后能帮我一个忙”,狗五说:“老四这两年过的并不好,为了保他自己,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交出去,这样也许可以换一大笔的钱。”


  黑瞎子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如此,那老贼眼瞎了之后反倒惜财起来了。


  狗五看着黑瞎子笑道:“有我的一句话,老四就不会把你交出去,咱们这些人表面上的功夫都做的很足,不像狗害怕就会夹尾巴,高兴就会摇尾巴。”


  “那五爷是想叫我帮什么?”,黑瞎子此时心中已有了个大概,约摸是狗五也有事要找人相求,才会顺水推舟地卖他一个人情。


  “这我现在没法告诉你,因为太远了,我还看不到“,狗五说着,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的吴家老三:“这些事情,会轮到我的儿子告诉你,从现在起,你不欠我狗五任何人情,你欠着的东西,就由他们来告诉你该怎么还吧。”


  那是一九七九年,黑瞎子在杭州吴家老宅给吴老狗磕了三个头,这是他这辈子磕过的最后一次头。在几天后他见到了陈皮阿四,时过境迁,当年的平三门之首也已经上了年纪,加上废了一双招子,走路要叫人搀着,后背却照旧挺得笔直,黑瞎子见了他,老老实实地唤了声四爷,陈皮阿四这时似是已经从女儿那里听到些描述,笑道:“还真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黑瞎子听出人话里的意思,他也不知吴老狗究竟是怎样说的,只好同陈皮阿四绕着弯子寒暄了一通,得知这些年陈皮阿四也是东奔西走,早些年他犯下的案子够他在法场被枪毙数十次,因此迁往广西后,往日嚣张跋扈惯了的人安分了许多。陈皮阿四还是下斗,在广西仍保留些势力,但是毕竟不能同当日而语,这次黑瞎子回国,陈皮阿四希望他能带着盘口的青头下地,那些都是些嫩的不能再嫩的徒弟,陈皮阿四自己懒得管,就打算交给黑瞎子来办。


  闻言,黑瞎子在暗中松了口气,他心知要不是吴老狗从中帮忙,陈皮阿四早该卖了他了。那张三十年前的通缉令既然是从上头直接下来的,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时限,如今陈皮阿四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必是某种妥协的结果,他黑瞎子也因此亏欠了吴家一个极大的人情。


  陈皮阿四将事情都交代完了,没有让黑瞎子跟着他去广西,只叫他去北京呆着,说那儿的货走的快,活儿也多,黑瞎子这么多年没下斗了,总得练练手。


  这话并不假,黑瞎子自己心里也明白,他送走陈皮阿四,吴老狗又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去北京自己找个地方住。黑瞎子点了点,发现吴老狗给的并不是个小数字,他猜出这个狗五爷恐怕是在未雨绸缪什么要命的事情,所以才在现今百般拉拢他,黑瞎子不愿点破,只是谢过吴家,在一九七九年末的时候去了北京,买了一处胡同里的宅子,面积不大,但有个院子,黑瞎子栽的车矢菊总是养不活,后来就改种葡萄了。


  一九八零年年初,黑瞎子一个人吃的年夜饭,初十的时候来了消息,陈皮阿四那儿有一伙儿人要上湖北下地,要黑瞎子带着,他没法推脱,年都没过完就跟着去了,结果却在斗里吃了同行人的三颗枪子儿。说起来黑瞎子毕竟是三十年没干过这活儿,不说手生,防人的心眼都不似从前,倒在地上还叫人啐了口唾沫在脸上,他屏着口气装死挨了过去,睁开眼手边什么都没剩下,眼前只有一片随时可能跌下来的黑。


  生死全凭一股气,黑瞎子咬着满嘴血沫子爬了整一条墓道,最后却发现连盗洞都叫人堵了,他急火攻心之下生生咬掉了嘴上的一块肉,女儿叫的那声“爸爸我难受”就在耳边,黑瞎子伸出十根指头插在土里,身上枪眼儿里往外淌的血流了一地,他挖了整整一夜才从地里出来,最后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十根指头上的肉都没了,在医院里感染发高烧,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


  那年三月,陈皮阿四的盘口里死了十个伙计,都是叫人在晚上隔着十来米一枪打头死的,陈皮阿四在收尸的时候用手摸过尸体脑袋上的血窟窿,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叫人拉下去埋了。


  渐渐的,从一九八零年开始,黑瞎子的名字开始被很多人知道,他在国内走动,也经常会出国,替陈皮阿四办些事情,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所有人能说的上的,只有黑瞎子的一双招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还有,在黑瞎子有枪的时候,也最好别和这个人横。


  圈子里关于黑瞎子这个人的流言很多,但是很少人知道他不会老,因为做这行的生生死死太多,和黑瞎子合作过的人没几年就死的差不多了,总是不断有新人上来,见到黑瞎子都当是新面孔,没人会想到他是已经活了六十多年的人。


  黑瞎子的时间停住了,但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变,胡同里住的人走了一批,他们的儿子和女儿搬进老人的院子里,很快又有了新的家庭。黑瞎子守着他的葡萄,又在院子里种上了更多植物,植物的叶子绿了又黄,胡同里的孩子上大学去了,黑瞎子在德国女儿的坟头上放上一把大白兔,回来的飞机上他忽然想到,原来时间一晃就过了将近二十年。


  一九九九年,久未和黑瞎子联络的陈皮阿四发来消息,让他去帮霍仙姑一个忙,这事情他自己不方便出面,只能叫黑瞎子去。


  那是九月里的一个午后,黑瞎子依约去了北京城里的军区大院,霍仙姑是见过黑瞎子的,不过大概是听陈皮阿四说过情况,因此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神情。她在院子里摆了台子,上头还有不少精致的点心,有个年轻人站在一边,看到黑瞎子的时候投来好奇又戒备的眼神。


  年轻人的名字叫做解雨臣,在和霍老太聊过之后,黑瞎子知道这个人就是解九爷的孙子,也是老九门后辈中的新起之秀。


  经过这么多年,黑瞎子算是亲眼见过老九门变迁的人,他对这些人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不想牵扯的太多,也不能完全脱离,因此他最初的想法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把十四具尸体的事情弄出个结果就行。


  这并不是多麻烦的事,黑瞎子在简单看过现场之后就大概有了数,他找到了所谓穴眼,也就是楼下的一口井,一个高人布局总需要道具,而这次的道具就躺在这口井里。


  作为来破局的人,黑瞎子很显然是要好人做到底,抽干水之后,民警封了楼,然后黑瞎子和三四个人一起下了井,在黑暗里,黑瞎子看到一具锁骨上插着镜子的鞣尸,他跟着齐铁嘴做过几年事,听说过古镜镇尸的说法,因此在看到尸体的瞬间,黑瞎子本能的觉得这东西太凶,一定会起尸,下意识地就站的远了一些。


  下井的其他人并不像是黑瞎子,他们虽然害怕,却还是凑上去看尸体,这时也不知道是谁的动作大了一些,黑瞎子听到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再一看那具女尸身上的铜镜竟然已经掉了下来,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黑瞎子却知道大事不妙,当即就攀上绳索往外头爬。他的动作非常快,三两下出了井,井底的黑暗里却没了任何声音,黑瞎子往下头看,有一瞬间只觉得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强光一闪,就像是镜子反光一样,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当黑瞎子再看时,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没有人再从井里出来。


  黑瞎子上来之后头晕了很久,接着开始流鼻血,他并不知道井里究竟有什么,只知道那东西一定是起尸了。在回去之后,他看任何东西都像是反光一样闪着强光,就算是戴着墨镜也一样,黑瞎子觉得太亮了,他换了一副更深的眼镜之后这种情况才好转了一些。


  “简直是雪上加霜”,黑瞎子后来再想起来这事情也只能自嘲,他知道这回他是没有金刚钻就揽了瓷器活,因此才吃了大亏,他把井里的情况和霍老太说了,霍仙姑也没料想到竟会是这样难办,同时她更明白这回欠黑瞎子的人情太大,便问黑瞎子想要怎样的补偿。


  “我也没什么能要的了,太太“,黑瞎子想了想笑道,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早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这回我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才配到墨镜,不如给我个地方开个眼镜铺子吧,以后自给自足,不再为了买副这玩意儿犯难。”


  一套房子,并不是多难给的东西,霍仙姑给了黑瞎子一套霍家的老盘口,在北京城里是不错的地段,来年春天,黑瞎子把眼镜铺开了起来,他不接寻常单子,只接定制的眼镜,帮像他一样畏光的人找一条出路。


  那是千禧年,大街上都是人,黑瞎子也坐在街边摊上凑个热闹,他算了算,他已经七十六岁,他想如果他的女儿还活着,这时也该四十一岁,不但为人妻,甚至连孩子都该有了。


  黑瞎子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他喝的胡辣汤滚烫滚烫的,险些把他烫出眼泪,黑瞎子眨巴了两下眼睛,什么感觉都没了,北京二月里的风跟刀似的刮着他的脸颊过去,可就像岁月一样,什么都没能在他身上留下。


  二零零一年,黑瞎子去了趟广西,这回陈皮阿四的椅子边上破天荒地站着一个人,黑瞎子看过去,那边是一双淡淡的招子,陈皮阿四说他叫阿坤,也叫哑巴张。


  二零零二年,黑瞎子站在雨里,吴家的老宅里传出哭声,有只小狗从门缝里跑出来,有人想去抱它,黑瞎子上去笑着拦了一下,那小狗就一下窜的不见了。


  二零零三年,黑瞎子坐在院子里,风吹着葡萄藤沙沙直响,他打了个呵欠,挠了挠后颈上那块被蹭出来的新伤疤,忽然就觉得很困,他做了一个有关圣诞的梦,梦里的穆尼黑在下雪,小玉和女儿都还在,她们坐在圣诞树边上拆着他包的礼物,唱着歌。


  那天黑瞎子睡了很久,最后还险些在自家院子里着了凉,而在千里之外的西湖边上,有个人走进了一家铺子。


  “你这里收不收拓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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